鲤鱼洲清华五七农场的少年往事--记住那个叫"五点半"的沧桑之地
◎ 朱思泽
我少年时曾经在南昌鄱阳湖边一个叫鲤鱼洲的地方生活过,有过一段奇特而难忘的经历。那是1969年10月,我这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,跟着父母和七十多岁的奶奶,拉上幼小的弟弟妹妹,全家走上了“五七”道路,从北京的清华大学来到了位于江西的清华“五七”试验农场,当起了小“老表”。
出发
离开北京的心情,被清华西院里钉木箱的声音击碎,也不知那些大大的木箱会把家里的什么东西装走,只知道奶奶和我养的那几只芦花鸡,是不会和我们家一起去远方了。在我的心里,江西是个很远很热的地方,也是一个很近很亲的地方,因为妈妈已经作为清华第一批赴江西鲤鱼洲试验农场的人在那里了,分别五个月了,我就要见到妈妈了。
翌日清晨,从北京站驶向南昌方面的火车轮声,把我所有的心事覆盖。窗外的景色如同电影般地从眼前晃过,仿佛要把我带入另一个世界,我久久地盯着车窗外……
这是一趟装满清华教职工、家属和孩子的专列,我们一路向南开了很久,在上海站停留不走了,允许我们在南京路上晃荡玩耍一天之后,火车再继续向南昌前进。我在上海街头品尝到一碗阳春面里,汤里的细面条、鲜酱油、小葱花,已经满是江南的味道了。
10月29日夜里,南昌火车站外,排了好长好长的清华农场来接站的卡车队伍。我的小脑袋瓜,不停地向上伸着,向后面的车队长龙眺望。黑黑的夜晚,亮亮的车灯,颠簸的土路,星光闪闪的天空,耳边是隆隆的马达声,默默坐在车里的人,让我幼小的心第一次感到了家在何方的迷茫。好在,妈妈就在不远的前方!
两个半小时后,我终于可以从卡车上跳下,在位于南昌东部的鲤鱼洲大地上着陆了。我们在鲤鱼洲的家,居然是两家人同居的一间不大的土坯草房里。一个大通铺上,不管是老老少少,还是男男女女,大家拉上布帘凑合着住。到了如此地方,人人似乎都没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。
终于见到我妈妈了,太高兴了!可是她脸黑黑的,和印象中的妈妈不太像。后来我知道,那是因为鲤鱼洲的太阳毒呀,把美丽的妈妈搞得黑不溜秋的。其实,后来我们的脸比妈妈还要黑。脸不黑,怎么能成为小“五七”战士?
到达
刚到鲤鱼洲的头几天,我老是感觉眼前的所有东西都在动,那是连续几天坐火车看火车窗外太久了吧?等到头不晕了,眼前不晃了,我才弄清楚我们居住的地方叫“五点半”。为什么叫这个名字?因为清华鲤鱼洲五七农场总体上称为团,设有团部,下面以连为建制,将清华各系改称为各连,一个连为一个点。我们住在五连与六连之间,所以称为“五点半”。我妈工作的农场医院就位于这个地方。
“五点半”一排排土坯房的后面,就是鄱阳湖边那长长高高的大堤了。登上大堤,两边都是万顷一碧,苍茫一片。一边是宽广无垠的湖面,几只船儿在眼皮底下到地平线之间移动着,偶尔也会有一头江猪(其实我们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)在水面忽忽悠悠地浮现。大堤的另一边,是一望无际的清华大学五七农场的稻田。天尽头处,据说是归北京大学五七农场和江西建设兵团九团分别管理的地方。
多少年过去了,心中总是有一个愿望,做一名专治血吸虫的医生,彻底除掉盘踞在鲤鱼洲的血吸虫瘟神。谁能够想到,在鲤鱼洲如此肥沃的土地、美好的水乡,居然有血吸虫的存在。据说,当时清华、北大两个学校“革委会”的头头们,有意让清华北大的教师们来到这个地方,除了劳动锻炼,改造思想,另一个目的是让教职员工们接受血吸虫的“再教育”。
为了防止血吸虫钻进身体,大人们每天下水田前都要往腿上抹一种叫“二丁酯”的乳白色液体,让它形成一层保护膜。我们这些小孩也学着大人的模样,往腿上涂抹,然后跟着大人们下地插秧、锄草、收割。
鲤鱼洲
鲤鱼洲属于江南,一年可以种三季稻。最后一季稻我们都懒得再插秧了,就站在水田边,直接把秧苗往田里乱扔一气,任其自然生长。这是很爽的事,但是,让人揪心的消息也没有断过,得血吸虫病的大人,一个接着一个,后来我妈妈也得了。所有得此病的人都到南昌住院打一种叫“锑剂”的药,要连续打好几十针。这种药打入人的身体后,人的心脏会受不了,快速急跳,对身体很是不好。不知得病的妈妈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。
多少年过去了,总是梦见鄱阳湖边长满大树,为鲤鱼洲这片热土遮挡阳光和风雨。当年的鲤鱼洲,除了烈日,就是下雨。我一个小屁孩喜欢在雨中疯跑,让脚下的烂泥漫过脚面,再挣脱而出,继续向前。如今想来,那一步步地跑,一步步地癫,是不让父母的沉闷感在自己的心头存在与蔓延?还是让老天洗刷去那些大字报上的点点墨迹?都不是,只是一个孩子的疯跑而已。
鲤鱼洲的腥风怪雨总是有的,不知爸爸在他那个四连里说了什么话(妈妈后来告诉我,爸爸只不过在私下说了一句:这地方待不过两年。事实证明:教高等数学的老爸说的话相当准),被人揭发后当众狠狠批判了一场。我幼小的心灵深处,不懂那是为什么,只懂得那是生我养我的父母。父亲插秧累弯了腰,弓着身子从“四点”走回我们“五点半”家的样子,永远定格在我的鲤鱼洲记忆里。
后来的一天,1970年8月7日,鲤鱼洲下了一场大暴雨,清华野史称为“八七”风暴,狂风大作,大雨瓢泼,房屋歪斜,险情不断。我躲在床上的蚊帐里,听着大风大雨的嚎叫,突然想起了小人书上高尔基的话: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!
多少年过去了,我似乎仍守着那座鄱阳湖大堤,天真无邪地望着湖内外的天地。在鲤鱼洲的岁月里,大人们没日没夜地干农活和搞运动,风里雨里的革命斗争、泥里浆里的下田劳作,让我们的那些伯伯、爷爷——清华的老教授们,一个个破衣烂衫,蓬头垢面,草绳系腰,赤脚行走,没了半点斯文,只有沾满泥浆的眼镜后面的双眼,还是那么善良。
他们最喜欢听我们叫一声伯伯、爷爷。是呀,那时孩子的亲切呼唤,是最珍贵的!但我们这些孩子还是以玩耍为主业。白天,我们会爬上大堤,在高处躺下,然后从大堤的斜坡上一滚而下,在天地旋转当中,身体有时会压到一块石头,疼痛一下;会压到一条草蛇,惊吓一下。晚上,我们会潜到大堤上,看看湖面上有没有阶级敌人放信号弹,因为毛主席说过,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!还真的有一晚,看到了冉冉升起的信号弹,让我们大吃一惊!后来才搞明白了,那是斜对面那个地方的建设兵团在搞演习。
大堤上还住过一户当地渔民。那天他们的草屋失火了,我们跟着大人们跑上大堤去救火。我看到他家屋前地上放着一个脸盆,我连忙把盆里的东西倒掉,准备到湖里打水,那家的一个男人拦下我,痛苦无奈地告诉我,我倒掉的是他们仅有的一点食油。嗨!这无情的火呀火,这倒霉的油呀油!后来,我再也没有看到他们一家。
在我们住的“五点半”到机务连的那段大堤上,北大农场的车曾经翻下大堤死了人。那是1970年12月5日,天气冷了,又连续多日下雨,大堤上泥泞不堪,既坑坑洼洼,又滑滑溜溜,汽车在大堤上根本开不动,但北大农场七连中文系的师生非要冒雨乘坐三辆卡车去井冈山学习。他们早上从北大农场出发,中午才走到我们清华农场“五点半”这里。我们清华的大人们请他们吃的饭,曾劝他们不要再向前走了,他们不听,叫来履带式拖拉机拉着卡车继续前进。结果,车队再往前走了不远,第一辆卡车就翻滚下了大堤,当场压死了车上的一名老师和一个工农兵学员,还有多人受伤。那些活着的北大师生们的哭声,传了老远老远。
多少年过去了,我是多么愿意听我妹妹再说一句:“就是我吧哈”。在鲤鱼洲的那段日子,我妹妹还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,大热天,穿着小背心,无忧无虑地跟在我奶奶身旁玩耍。她那时每次开口说的第一句话,不是革命语录,总是“就是我吧哈”。
可爱漂亮的小妹,给那种环境中的父母带来了多少快乐,难得的快乐呀!对于鲤鱼洲的那些烈日、暴雨、咸菜头、萝卜汤,以及那些茅草房、土坯房、高音喇叭、累活苦活,那些血吸坏虫,如今我也会说:“就是我吧哈,无所谓了哈。”
妹妹现在美国,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。她还记得当年她那句口头禅吗?是否说给她的孩子们听过?也再说给我这个大哥听听?“就是我吧哈。”“我吧哈。”是呀,一切似乎都可以在哈哈一笑中“哈哈”了,一切似乎也不可能在哈哈一笑中“哈哈”了。
奶奶
多少年过去了,总是记得鄱阳湖边那离别的泪水。七十多岁的奶奶和我们一起来到这艰苦的鲤鱼洲,待了一年多之后,她要回江苏宜兴老家了。大堤码头上,全家人去送奶奶,我止不住的流泪。我从小就是奶奶带大的,我和奶奶最亲。奶奶对我最好,小时候,在北京清华家里,她为了让我多吃点,总是把饭锅给我,让我用勺子去刮锅里的最后一点锅巴;我不愿意上幼儿园,每次奶奶送我去,常常是我在幼儿园里哭,奶奶在外面流泪。奶奶很会做饭烧菜,到了鲤鱼洲,全家人吃食堂了,奶奶仍然想方设法给我们做些吃的。一次,奶奶做了米酒给我们吃,也给隔壁的王老师家送去了一碗。但后来听说他家里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说,她家是北方人,没有见过米酒,也没听懂我奶奶的南方话,不知道碗里是什么。她妈妈闻了半天说:老奶奶怎么给咱们送来一碗馊米粥呀。就没敢给她们姐弟吃。第二天她妈妈和连里的其他老师说起此事,才知道那是米酒。
奶奶要回老家了,她从农场的小店里扯上几尺“老表”布,准备带走。“老表”布,是当地作坊生产的一种如同麻袋片似的再生布,是鲤鱼洲的大人们下田时,披在身上防止烈日暴晒用的。如此粗糙的布,不知奶奶要带给老家的谁。我要是这块布多好,跟着奶奶去远方。清华农场2号船旁,奶奶见我流泪,拉着我的手,说了很多话,我只记住了一句老话:男儿有泪不轻弹。是呀,我这个小男儿在鲤鱼洲头,哭过吗,仅此一次而已。
学校
多少年过去了,我是多么希望在鲤鱼洲的广阔天地里再上一堂体育课。离开北京时,我正在清华附小上六年级。到了鲤鱼洲,清华农场为我们这些子弟办起了“五七”学校,教师全是清华大学的老师。所以我们这些人自小就是很厉害的,从小学六年级到中学初一的所有课程,都是清华教授亲自来教的。记得那时数学课教的因式分解,老师讲得非常透彻。后来回到北京,清华附中的数学老师都认为我的因式分解学得最好,让我当了班里的数学课代表。此外,那时农场还请了一个岁数很大、操着浓重南方口音的老人教我们英语,当然都是些“东方红”、“毛主席万岁”的词。说来说去,有没有口音,其实不重要,能够说出那个音、发出那个声来就行。
我最愿意上的还是体育课,六年级时,我们在农场“五点半”学校跟着一个体育老师学体操,我们自己立起了单杠和双杠,没事儿就在上面吊着,还不时靠着墙倒立、拿大顶,找个平地练个侧空翻。初中时,我们就离开父母,集中在农场的“五七”中学上学了。中学时,清华的一位举重健将和一位足球健将先后给我们上过体育课。那个举重健将姓林,个子不高,浑身的腱子肉,可惜我没有跟他好好练练,否则,我后来去延庆插队,应该是一个特棒的劳力;那个足球健将乒乓球打得也不错,他横握球拍,我的乒乓球技术在他的指导下,也有了些提高。
“五七”中学的同学,男女分开住,各挤在一间大屋的一个大通铺上。大家同吃,同住,同劳动,同学习。紧张时,半夜三更,同学们被一阵紧急集合的哨声惊醒,赶紧叠被子,打背包,跑出屋子列队出发,在茫茫的夜里拉练;农忙时,大家集体出动在大田里干活,天真的我们不知什么是累,只感觉身上稻子的味道越来越浓了;闲了时,几个同学结伴去不远处的天子庙,到那里的小店买点儿笔和零食;恼了时,男同学们也曾经和“五七”中学西边那块地方的江西建设兵团九团的小知青们狠狠打了一架。
当年,解放军向清华大学派了不少军代表,称之为军宣队。“五七”中学的军代表是个海军,叫张东昌。他组织“五七”中学的师生坐清华农场的卡车去井冈山革命圣地参观,听黄洋界的炮声;乘清华农场的2号船到九江,再从九江徒步攀登庐山,看含鄱口的风云;背起背包走路拉练到南昌县的塘南,了解抗日战争期间日本鬼子在塘南大屠杀村民的历史;还坐车前往江西共产主义大学,学习新的革命教育方式。那些活动,那些日子,那些课程,那些劳动……宛如昨天。那些同学,那些容貌,王慕芳、吴晓、吴红、刘俊、王恒、凌歌、耿之轩、张平、靳清秀、楼宇才、冷安立、张乃庄、朱险峰、孙立谦……一个个与我同年级的同学,都在记忆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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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,学校要求同学之间搞“一帮一,一对红”,我似乎和王慕芳搞过“一帮一,一对红”,谁叫我是清华教师子弟,人家是清华工人子弟呢,我理所应当是要被帮助的,否则我如何能够红得起来?尽管1971年10月江西鲤鱼洲清华“五七”农场撤销(据说,是周总理听说清华北大教师生活在江西血吸虫区,有了指示),我们全家从南昌回到了北京,那短短一两年的同学情谊,也是终生难忘的。只是有些同学已经四十多年没有再见过面了,想呀!
如今,也许我不会再说农场式的“三句半”,也不会说一句南昌当地的话,但我仍是那个小“五七”战士,也永远是半个江西老表(老乡)。鲤鱼洲的少年时期,我们经常上台演出一些自编自演的“三句半”节目,通常是别人说前三句,我说剩下的“半句”,从打谷场、大食堂,一直说到了清华农场广播里。我们还排演京剧《沙家浜》中“坚守芦苇荡”那场戏,我演那个昏过去的小战士,也算是光荣地当了一次“十八棵青松”。是呀!在那个年头跟着父母去过“五七”干校,当然是小“五七”战士了,也称得上是红色年代的松树苗儿。
不知也不管父辈们对“五七”干校怎么看,怎么想,反正,我的鲤鱼洲头,我的清华农场,在我的岁月长河里,流不尽的是感慨与沧桑,抹不去的是踪影与痕迹。这里没有什么荣誉,没有什么辉煌,但那些记忆,那些往事,那些磨难,那些风雨,那些伤痕痛苦,那些无畏精神,给了我从少年走向成熟的力量,我的皮肤里永远渗透着鲤鱼洲太阳的光芒。我是幸福安康的,我的血液里没有带走一条可恶的血吸虫。我是不断收获的,我从鲤鱼洲带走了伴随我一生的一季又一季江南稻花香。
总是想念奶奶在鲤鱼洲时给我做的米酒酿,有了那点儿甜,还怕什么大苦存在吗?苦中寻乐,苦尽甜来,人生不过如此!我会继续用心缠绕那如风的少年往事。